《たねつみの歌》简评:
请孩子们原谅我把这本书献给了一个大人。
我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这个大人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我还有另一个理由:这个大人什么都懂,即使是写给孩子看的书他也懂。
我的第三个理由是:这个大人生活在法国,正在挨饿受冻,他很需要有人安慰。
要是这些理由加在一起还不够,那我愿意把这本书献给这个大人曾经是过的那个孩子。所有的大人曾经都是孩子,可是他们中间不大有人记得这一点。
因此,我把献词改为:
献给童年时代的列翁·维尔特
——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童话,说给孩子们听的故事。童话,大人们落笔写的故事。
犹记得儿时母亲读给自己听的童话,仍不忘幼年注着拼音书本里的情节。那里有安徒生的《丑小鸭》,有格林兄弟的《小红帽》,有公主有天使,也有虎豹有魔王。
这是大人写给孩子们的故事,但纯粹天真的孩子们到底读不尽字里行间的滋味。
安徒生的一生艰难坎坷,他出身贫苦,自以为相貌不堪,自卑自贱,至死未曾婚配。王尔德因同性恋关押入狱,亲朋好友避之不及,最终客死他乡。埃克苏佩里在二战期间流亡美国,《小王子》出版一年后就在任务中杳无音信。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那些简单美丽的语句,那些质朴温暖的故事,大抵也要出自最受寒冷侵袭的心灵。
这是大人写给孩子们的故事,现在是孩子的孩子,曾经是孩子的孩子,在真正的童话面前,人人都有权暂离现实的纷扰,重新做回那个孩子。只不过,现在是孩子的孩子读懂的是其中的善与恶,而曾经是孩子的孩子能读透其中的冷与暖。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孩子们稚嫩的心灵被注入了感情,于是流下泪来;大人们冰封的心灵被温暖后解冻,于是也流下泪来。
爱、勇气、承诺与至善,恨、软弱、背叛与邪恶。漫长的文明史中有无数书籍与故事,只有童话对孩子与大人一视同仁。它也许不够现实,讲不出那些混杂难解的善恶,道不清那些真假难辨的情绪;可它足够纯真,告诉所有人,混杂的善能有多善,真假难辨的情可以有多真。
很可惜,我已经不再是个能嚷嚷着要妈妈给我读画本的孩子了。时间走得太急,急到我已经找不见昔日不带猜忌的善意;我走得太远,远到已经淡忘了曾经毫不掩饰的感情。而这个故事所写的,正是这些东西最干净的模样,用最朴素易懂的句子,去写至善与邪恶、承诺与背叛、勇气与软弱、爱与恨最理想的姿态,像每个人童年憧憬的那样,像每个人曾经相信的那样。
所以很幸运,在这个故事面前,我还能和十六岁的主角一样,哭着喊出人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单词——
“妈妈。”
启程的愁绪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龙应台《目送》
女孩仰着小小的脑袋,对着母亲甜甜地笑。近旁的女子略低着头,对着女孩温柔地笑。
没有环境描写、没有心理描写、没有细节描写,这里安宁得只能容下,两个人的语言。
真是赤裸裸的炫技,整个序章都没有对话以外的杂质,仿佛走进了宫崎骏的电影。仰着头对阳子滔滔不绝的美铃,正是所有孩子向母亲分享见闻的模样。只是她言语间少了一分肆无忌惮的天真,懂事得让人心疼。
阳子肯定察觉到了,这毕竟是所有母亲的特技。只不过没有办法,启程与分离,从来都近乎同义。
美铃给阳子留下一个不舍的回头,最终还只剩背影,阳子给美铃留下的,又何尝不是背影呢?美铃固执地追寻母亲的脚步,是如刻舟求剑般的愚直,可哪怕是这小小的痕迹,也足够成为心的慰藉。
后来阳子启程时的告别,亦与此别无二致。当一切谈妥,美铃决定与阳子一同迈上旅途之时,祖母能对女儿说的,也仅仅是几句不疼不痒的叮嘱,阳子能回报给母亲的,也仅仅是一次短之又短的驻足。
实在是太过梦幻又太过怅惘的光景。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却没有挽留的道理,千百般滋味,也只是咽下喉咙。
启程的愁绪太浓,离别的伤感太重。冒险就是这样,中间被纷至沓来的新鲜填满,在开始和结束时却要感到寂寞。
幸好,留给伤感的时间不长,人多起来,惆怅就会被话语谈笑声淹没,及时加入的小䌷是冲淡气氛的沸水,亦是调整节奏的信号。三人到齐了,故事才正要开始,孩子们往往不会过分纠缠于出发的离愁,因为精彩的明天,马上就要来了。
春之回忆
所有老人都爱谈论旧时光。对他们来说,未来已经完结,他们的快乐存在于当下和过去。——梅特林克《青鸟》
春之国的国王孤独地坐在遥远的祭殿前,安静地等待终末的造访。
未能理解事态的两姐妹还在繁茂的樱之墟争风吃醋。
阳子、美铃和小䌷照着食谱做出了一盘又一盘的佳肴,喜笑颜开的国王滔滔不绝地讲起一个又一个的回忆。
不觉得很眼熟么?
所有老人大抵都是这般模样吧。他们已经太年迈,跟不上时间的步伐,倘若无人造访,他们的时间便宛若停滞,不会再有新的。
可又能和他们谈些什么呢?没有新鲜话可讲,无非是由着他们,把陈年的烂谷子翻来覆去地盘。
年轻人决计是不喜欢听这些的,尤其是听上几回后就开始打转循环。一个人的回忆不多,实在不够大家坐在一块一遍又一遍的尝。
国王只提了一次未来,那也算不上他自己的未来。
伴着这日夜难忘的回忆,揣着对未来的一点点期许,国王等来了自己的结局。
夏之谎言
如果他被迫看火光本身,他的眼睛会感到痛苦,他会转身走开,仍旧逃向那些他能够看清而且确实认为比人家所指示的实物更清楚更实在的影像的。不是吗?——柏拉图《理想国》
夏之国的国民,就是单纯的愚蠢。
否认真理的火光,沉浸于谎言的幻像。
意图拯救愚者的众人,某种意义上与圣人无异,更与孩童无异。
只有孩童才有这般泛滥的爱心,只有孩童才觉得这世上的谎言都是多余。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哪有那么多废话和道理。
可不幸的是,绝大多数孩童最后都要成长为愚者,而不会始终像个圣人。
习惯黑暗的眼受不了真相的火焰,更别提洞外阳光的刺眼。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极端罢了。
也曾面对失败编出只是未尽全力的托词,也曾面对结果说出只是运气不好的假话,也曾面对痛苦撒出后面必有回报的谎言。没办法,现实太沉重,心灵太软弱,所以偶尔不得不移开眼。
夏之国沉溺于逃避的最后,只有蛭子暴跳如雷,不外乎是因为只有他,未曾尝过生活的滋味。
秋之哀怨
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它的巢里;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冰心《繁星》
秋之国的故事,说出口的是伟大,咽下去的是伤悲。
没有得到爱的孩子,没有被祝福的孩子。
偏偏是得到了的夏自私自欺,偏偏是没得到的秋把千百般哀怨嚼碎咽下,又吐出祝福的话。
多么可叹,多么懂事——
就像美铃一样。
失去了爱的孩子,失去了至亲的孩子。
仿佛生怕读者不明白背后是多么多么说不清的哀恸,作者让浓雾漫过心头,把她和读者一同丢回了丧失母亲的那个时间。
小女孩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因为那个万能的称呼,再也不会收到回应。就像所有小孩每个夜晚都吵着想回家一样,失去母亲的孩子眼中的世界,大概也就和这茫茫的浓雾没有分别。
正因为如此寂寞,正因为难过多得仿佛要从心里溢出来,所以当阳子像所有母亲那样,蹲下身、伸出手,向着小女孩温柔地笑的时候,才真正不受控地大哭出声。
安心了啊,终于找到能放声大哭的地方了啊。
秋之国的老爷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到这个地方。
冬之答卷
我慢慢去想奶奶讲的那个神话,我慢慢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蜡烛……——史铁生《奶奶的星星》
小时候帮父亲杀过鸡。
他提住鸡的一对翅膀,头朝下对着桶,让我抓紧被绳子绑住的双脚。
动刀之前他反复叮嘱,一定要双手抓牢,垂死挣扎的力道会大得让人吃惊。
我点头应允,然后看着他用菜刀划开鸡的喉咙,暗红色的血液像开闸放水般轻易地流下。
手中温热的东西开始抽搐,我用力按住,迫使它动弹不得。正当我以为不过尔尔之时,更猛烈的力道在手心迸发,这力气是这么强、这么大、这么疯狂。
我本以为此前自己已经用上了全部力气,可为了压住这只鸡,我竟然还能咬牙使出更大的劲。我是如此认真,如此用尽全力,仿佛在拼死斗争。
饶是如此,鸡还是狠命摆动了一番,没能再让它纹丝不动。伤口处喷出的血液溅满了桶壁,斑斑点点。
这是我第一次有生命死去的实感,虽然眨眼便抛之脑后,等我再见到它时,已经是在一大碗金黄喷香的鸡汤里。
在春之国,就像我躲在父亲身后一样,美铃躲在阳子身后接触死亡。
在夏之国,她们害怕想逃避的死亡最终以乙姬尸体的模样正正挡在路上。
在秋之国,意识到避无可避的孩童开始正视死亡,所以三人看着熊被解剖烹调。
在冬之国,阳子已经不在,终于轮到美铃独自面对死亡。
这一路上,看遍了生的或丑陋或寂寞,看清了死的或痛苦或悲伤,然后猫先生恰到好处地提出了诘问:“生是黑暗的,死也是黑暗的,那么究竟什么是光明的?”
这真是个既费解又无聊的谜题,就好像有人问:活着没意思,死了也没意思,那为什么不死一死?
废话,当然是活着还有惦记的东西。无非是活着还有惦记的人。
就为了这点细小的火光,美铃愿意直面死境,从北风鲸手中救回小䌷;而小䌷也愿意接棒母亲,带着美铃攀上高耸的山巅。
这是童话,这当然是童话。只有孩子才相信勇气压倒软弱就能克服万难,只有孩子才坚持爱感化恨就可以皆大欢喜。
但,蛭子不就是这个故事里唯一的孩子吗?
他不明白春之国回忆的滋味,他受不了夏之国谎言的欺瞒,他深明了秋之国哀怨的来源,他在冬之国被抛弃,时间便再也没有前进。
孩子是单纯的,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母亲的一个拥抱,总还能烟消云散。
冒险的尽头
你再见到温迪时,会看到她头发变白了,身体又缩小了,因为,这些事是老早老早以前发生的。简现在是普通的成年人了,女儿名叫玛格丽特;每到春季大扫除时节,除非彼得自己忘记了,他总是来带玛格丽特去永无乡。她给彼得讲他自己的故事,彼得聚精会神地听着。玛格丽特长大后,又会有一个女儿,她又成了彼得的母亲。事情就这样周而复始,只要孩子们是快活的、天真的、没心没肺的。
——詹姆斯·巴里《彼得·潘》
冒险总会有尽头的,魔法总该有时限的。童话的结局总喜欢写“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却鲜少描绘生活的琐碎。
毕竟,那太不童话了,小孩子没必要知道那些无趣的未来。
但大人们都懂。
就像永无乡会成为温迪的记忆一样,就像春之国王讲述的回忆一样,这趟旅途也会成为记忆,然后被渐渐埋藏。这样一点一点地积攒回忆,然后小孩也会变成大人,等到哪一天迈不开步子的时候,才把这些回忆又翻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事情总是这样,周而复始,就像那首歌谣,代代相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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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执大人的多余闲话
记得小时候看动画片大都并不连续,时常漏掉几集,时常重复几集,可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当年我并不关心故事的因果意义,只想看见好人战胜坏人,想看见大家欢笑着奔向结局。但没办法,如今的我已经长成了冥顽不灵的样子,所以仅仅阐述这故事中最简明易懂的感情并不能使我满意,到底还要讲一些画蛇添足的闲话与分析,到底还要得出一个也许并不重要的答案。
关于蛭子:
蛭子的形象显然源自日本神话的水蛭子,被抛弃的孩子,也是这个故事中唯一的孩子。他在对春之国姐妹们的评价,其实也是对他自己的注解。虚没有经历过死,蛭子没有经历过生。所以他说的一点没错,这场冒险自始至终都只是游戏,甚至于整个神之国自始至终也只是游戏,是宛如过家家的游戏。
但小孩子是热衷于过家家的,你扮父亲,我扮母亲,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过家家不失为认识世界的一个好手段。蛭子对三人从未抱有过恶意,这只是过家家而已,是他想去学习、去理解的,手段而已。
关于转折:
阳子在冒险中表现得实在太过可靠,母亲的身份也实在太过让人安心,所以兴许我们真的会和美铃一样,忘记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迷雾散去,真相揭露时那份无比的生硬,就来源于此。
这个转折确实是非常之糟糕,这个真相的确是十分之无理。因为就是单纯让人没法接受。
你说是就是啊?你说她们不是家人,她们就不是吗?
母亲的笑容如此璀璨,母亲的怀抱如此温暖,现在有个神经病跑出来和我说这是假的,谁信啊?
没有人会愿意相信的,这不是结构上的问题,也不是伏笔上的缺失,就是非常非常单纯的,拒绝相信。
哪怕看见她转头跑开,哪怕知道她尚且还不是母亲,也依然不能接受,无法接受,不想和你讲道理。
关于家庭:
在列车上的两处间章,作者向读者提了一个刁钻且矫情的问题:孩子是否有资格让母亲成为母亲?
我说它矫情,是因为这就不是正常人会思考的问题。倘若真有哪个孩子拿着这个问题去问母亲,大概会先被摸摸额头看看是不是发了高烧。
母亲是自己选择成为母亲的,反而是孩子并非自愿成为孩子才对。但算这笔账根本毫无意义,所以故事的最后也没有给出任何答复。
当美铃为小䌷搏杀北风鲸时,她不会计算救她是不是值得;当小䌷咬牙带着美铃攀上高峰时,她也不会想着这是回报救命的恩情。
当开始算账讲资格的时候,家庭就不像家庭了,就像小䌷父亲的家庭那样。
所谓至亲,就该相互亏欠,就该是一笔永远算不明白的糊涂账。
关于“答案”:
童话是从来不在结尾讲道理搞升华的,那是寓言该干的事。奈何无聊的大人们总想要从故事里得到点什么,不能简单的被充盈的情感所满足。
得到点什么呢?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无非是那个老生常谈,说了几千年快被说烂了的东西。奈何人们对它是如此有耐心,已经说了几千年,还可能再说上几千年。
至善、承诺、勇气与——
爱。
播种播种,取爱而播,为爱而种。
这是个只在童话中成立的答案,它太美丽也太脆弱,经不起现实的考核。
但幸好,它还能在童话中成立,让我们知道,在混浊的现实里,还埋着这么一片清澈。兴许这其实和夏之国为逃避编造的谎言无异,但有什么关系呢?
人们已经相信了几千年,也许还要再信几千年,让生比死稍稍明亮一点的,不就是这点东西嘛。
来自:Bangu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