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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9日凌晨,配音演员林景辗转难眠,脑海里反复想起那段同自己有八分相似的声音,出现在一部声称由AI合成的广播剧里。 凭借配音演员对声音的敏锐,他听出这段声音经过处理,比自己日常的调值更低沉一些,而且除了音色,连咬字用力这种很私密的习惯也相差无几。
继续往下听,“我相信,有一个虚拟人觉醒了自我意识,正在试图摆脱我们的束缚”,林景更加笃定,这百分百就是好友彭博的声音,特色太明显了。
最重要的是,林景和彭博从未授权过。显然,有人拿他们的声音“喂”给了AI,数据最终流通到这部广播剧中。
一、 “异世界的甜甜圈”
4月23日,全国首例AI声音侵权案一审宣判,北京互联网法院审理认为,被告方“魔音工坊”APP使用原告殷某声音构成侵权,书面赔礼道歉,并赔偿原告各项损失25万元。法官强调,声音作为一种人格权益,具有人身专属性,任何自然人的声音均应受到法律的保护,对录音制品的授权并不意味着对声音的授权,未经许可,擅自使用、许可他人使用录音制品中的声音,构成侵权。
在我国对AI声音侵权案件审理尚未出台详细指导规定的情况下,这起案例的宣判具有开创性的示范效应。但现实中,声音侵权往往不受重视。
在一个普通工作日的晚上,林景和新浪新闻《在场》聊起发现声音被AI侵权的第一反应。
链接最初是朋友转发给林景的,这里面有你的声音。他将信将疑地点开这条链接,开头的声音咋一听确与自己“惊人地相似”,也听得出来做过一些处理,要比自己日常的调值更低沉一些。
带着犹豫听到1分4秒,“我绷不住了,这完全就是彭博的声音,听不出做过任何处理,他的一些特质很难被擦掉或者隐藏起来。”林景非常笃定,他与彭博是多年的亲密合作伙伴,对彼此的声音、习惯、大部分时候的工作状态都非常了解。
另一方面,广播剧“盗用”的是彭博最常用的声音区段,“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还觉得庆幸,他们也同时侵犯了彭博的声音,更高的辨识度能让维权成功的希望更大一点。”林景说。
再返回自己的部分,林景仔细辨别了咬字习惯,确认这就是自己的声音。思索了一夜,他和彭博都觉得,这事儿需要一个解释。第二天早上10点,他用个人微博账号@繁花鹿林景 公开提出了种种疑问。
配音演员彭博进行转发
上述提到的AI科幻广播剧名为《异世界的甜甜圈》,目前已经发布了一条时长共1分54秒的预告片和24分钟的全剧版,视频画面与配音均由AI生成,广播剧拥有9个核心人物。故事简介写着“在N亿年前,高度发达的宇宙文明陷入了发展瓶颈,纷争不断,虚拟宇宙的诞生给宇宙文明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很快虚拟宇宙发展成多级虚拟宇宙,以女神为代表的高级层的创造者,以“神”的姿态控制着低层级的虚拟人的发展,然而新的宇宙危机正在悄悄爆发……”
林景和彭博所属的配音工作室“奇响天外”,成为上海近年来颇受关注的新起之秀,主攻游戏和动漫领域。林景(李璐)曾为《原神》鹿野院平藏、《王者荣耀》云中君等角色配音,2022年作为飞行嘉宾参加《我是特优声》第二季。彭博则为《原神》钟离、《魔兽世界》乌瑟尔、宙斯以及《英雄联盟》德莱文、卢锡安、《守望先锋》源氏等知名角色配音,积累了不少拥趸。
很快,这条微博引发了配音圈一场小型地震。不少有头有脸的配音演员聚集在评论区,有人表示“听到了很多熟悉的声音”,有的同行转发之后被粉丝提醒“你的声音也被喂了AI”,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要怎么维权?是摆在他们,还有律师眼前的一道难题。
决定维权之后,林景当天就在律师的协助下,赶在五一假期之前去公证处把发布账号、发布内容等证据录屏留存,进行公证,做好最终诉诸司法的准备。
节后,抱着协商的心态,一封《联合告知函》分别以邮件和图片的形式被发往公开邮箱、账号私信——他能触达到的所有渠道。发出后,林景时常翻看消息,没有回应。
林景对新浪新闻《在场》表示,他们发现,接下来举证、梳理侵权主体的工作才最困难。 “目前还没有一个能证明‘我的声音是我的’的好办法,常说的‘声纹比对’在现实处理案件的过程中也只是一个参考,并没有明确的标准。如果起诉的话,起诉谁?这部广播剧承制机构信息其实我们是完全得不到的,也查不到。因此,诉诸司法变成一件要长线努力的事情,我们也在想办法继续向这个方向推进。” 能确定的是,这部广播剧发布之前,林景等人和奇响天外都从未曾授权。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游戏公司比如《原神》与AI公司间接产生授权合作,从而辗转流出?林景对此予以否认,“退一万步说,即便《原神》要把声音授权给谁,也一定会知会配音演员。” 最近,林景时不时会翻看那个视频,总是发现它就静静躺着那,不断产生一种无力感。讨要说法、删除侵权视频亦或是说明参考声音来源,“只期望能有个结果向大家证明,这样的行径是不合适的。” 配音演员,常常简称为CV(character voice),在日本也被叫做“声优”。日本声优产业具有工业化程度高、培训体系完善、晋升等级森严、工资和等级挂钩、偶像化程度高等特点。据统计,日本全国共有76个声优事务所、28所专门的声优学校,杂志《声优名鉴》的数据显示,2022年在册的声优总人数为1658人。 国内专业的配音演员可分为学院派和天赋派,毕业于播音主持或是话剧表演等艺术类专业,本身拥有一定的专业能力,从而更容易走上配音之路。凭着一腔热血自学成才的,少不了天赋异禀的前提。入行之后,新人配音演员还需要花费两到三年磨炼基本功。不仅要打磨声音的准确定位、语言的准确发音,还需要学习表演、准确表达情感。 一些配音团队也会招聘或外聘专业人士举办培训。2016年,还在上海戏剧学院读戏剧表演硕士的林景,结识了奇响天外创始团队成员彭博和林簌,以表演方向加入,帮助完成团队成员的表演训练,后来又为业界知名配音导演洪海天团队设计了一套表演训练课程。 正式入行的契机在2018年,洪海天导演找到他,“我这有个角色,你有没有兴趣来试试?”这次试音体验很愉悦,诞生了王者荣耀的云中君。此后林景开始倾斜更多的精力在配音方向上,和不同导演合作陆续产出了《花亦山心之月》宣望钧、《原神》鹿野院平藏、《绝区零》男主,动画《赛尔号之裂空沧海》格莱奥、蟠洛,2022年作为飞行嘉宾参加《我是特优声》第二季,2023年导演并配音动画作品《无限世界》。 按照工作方式可以分为商配和网配,随着2020年短视频、有声书的兴起,AI配音也逐渐占有一席之地。商配的商业化程度较高,成熟于2013-2015年,是目前国内影视剧、广播剧、动画、游戏配音的首选,往往已经形成一定规模的工作室,由专业配音演员在线下录音棚完成,他们大多集中在北京、上海、杭州。 网配从业人员数量更多,工作的时间、地点不受限制,零散接单,只需要交付最终的音频。随着二次元产业不断壮大,国内头部配音演员持续破圈、偶像化,让配音成为不少年轻人心仪的工作。不靠谱的培训班打着“0元学配音轻松月入过万”的口号,吸引新人小白盲目涌入,但质量良莠不齐,连基本收入都无法保障的那批人,最终惨淡出场。 从业人数根据不同的统计口径,有说法是2000人,也有达到上万人的说法。一个残酷的现实是,真正能挣到钱的也就300-500人,“按照目前市场上甲方释放出来的项目类型,能被纳入考虑的配音演员可能也就500人。” 知名配音导演褚珺也曾透露过配音圈里的“二八定律”,“80%的作品是由20%的配音演员完成的,淘汰率高是这个圈子的一大特征。” 据报道,能够进入第一梯队的配音演员,单集(20分钟左右)的价格可以达到3000元以上,这类项目对配音演员的水平要求较高,通常体量在百集左右;而第二梯队演员的费用在1500元左右,这部分项目的体量大小,才是拉开他们与头部配音演员收入差距的主要原因;至于单价在500-1000元左右的普通配音演员,他们常常面临着几十个人争夺一个机会的情况,而且项目数量极其不固定。 林景强调,不管是商配还是网配,配音的收入结构决定它本质上属于自由职业,能接到项目就有收入,没有项目就没收入。 回到AI的话题,“AI或许会挤压一小部分新人的就业环境,但是永远不可能替代配音演员。因为目前AI大数据模型的核心逻辑是基于对既往信息的分析处理,按照已经获得的运作逻辑进行运算,然后预判出下一步,完成产出。” 然而创作能力才是配音演员的立身之本。从配音导演的视角看,行业永远需要新鲜血液,当市场都是熟面孔,观众也期望听到耳目一新的声音。 2023年初,AI热潮席卷全球,不仅顷刻间颠覆了互联网的模样,经过一年多的技术爆发,AI已经在不经意间全面入侵到各行各业乃至日常生活,版权问题也纷至沓来。 比起人物的肖像权、书画影视的著作权,人们对声音权的重视程度更低,配音行业本身又是一个小众的行业,配音演员的人格权益往往被忽视。配音圈不断遭受AI的冲击,林景遇到的问题已不是新鲜事。 4月23日,全国首例AI侵权案宣判后,知名配音演员阿杰、夏磊纷纷发博表态“任何自然人的声音均应受到法律的保护,对录音制品的授权并不意味着对声音的授权”。 一天之隔,4月24日,赵乾景在微博官宣将声音授权给TME出品的AI有声剧《凡人修仙传》,引发“配娱地震”。别人的侵权固然可恶,自己人背刺更令人心寒,新人配音演员指责“自己吃上饭了还要把其他配音演员的碗砸了”。支持者则认为,AI配音是大势所趋。另一配音大咖沈磊直播时力挺AI,称“AI只是素人水平”“新人不要再加入这个行业了”“现在99.99%的配音都是错的”“我比AI好我怎么会失业呢?”。 群情激愤的听众们贴上了“沈景病”“掀桌咖”“配娱癫公”标签。观众普遍认为,AI远远达不到人嗓富有情绪的效果,但配音市场结结实实被AI薅走了一块。 AI能否取代创作者?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讨论,没有对错。而林景强调“真正让人在意的不是AI,而是侵权。” 执业律师李梦楠告诉新浪新闻《在场》,目前我国对声音侵权的规定有《民法典》第1023条,其中规定“对自然人声音的保护,参照适用肖像权保护的有关规定。”明确了保护自然人声音的参照适用肖像权保护的规则。 界定侵权的要点为:1、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丑化污损或者利用信息手段去伪造等方式侵害他人的声音;2、未经同意就是不得制作使用或者公开他人的声音,个人学习或者课堂教学的除外;3、未经同意声音作品的权利人不得以发表、复制、发行、出租、展览等方式使用或者公开他人的声音。 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是模仿名人的声音,通常会认为这是一种名人效应的大众化,如果没有冒充、误导或者混淆的这种非法目的,是不会被认为定为侵权的。 具体到AI领域对声音的保护,目前在立法上还有所欠缺。 如果要完善的话,可以在立法层面将声音权独立设置一定的法条,进一步明确声音权具备的人格权地位,也可以通过定义权利内容、权利方式、侵权手段等方式,把声音权保护的更加立体完善。 法律的完善不可能一蹴而就,声音工作者们纷纷建言献策。 知名配音导游洪海天发文提议,“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以后任何公司和个人对于人声的使用(包括AI采样)都要能说得清楚声音数据的来源;每个声音数据都必须标注劳动者的名字并且获得劳动者的授权,这样每个声音数据都可以被追溯,其背后的劳动者也能被知道、被尊重并获得相应的报酬。”
夏磊转发称,“据我所知,各类AI技术生成的公司,在自己所采用的声音素材里打上一层“声音水印”方便查找其来源并不是一个困难或者说机密的技术,但难点是法规,如何去有依据的追究侵权者的责任这是需要解决的~~我挺希望大家坐下来一起讨论一起出出主意的。” 无独有偶,在盗图泛滥的绘画圈,反AI技术也应运而生。为了防止画作被“喂”AI,画师们流行在作品里“下毒”,原理就是在电子画作上打上一层“毒水印”,这层水印相当于覆盖了一层有噪点的透明玻璃,肉眼无法识别,但会干扰机器识别导致训练时无法正确判定画作内容。 其实这层水印毫无技术门槛,它只对高清原图生效,盗图者只需要截图便可破解,清晰度完全不影响训练。即便如此,画师们还是顽固地打上水印,对他们来说,能不能防止盗图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动作背后所代表的“反AI侵权”意义。 正如热播剧《庆余年》里,张若昀饰演的范闲所说,“若没有苦主愿意追真凶,很难有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