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动漫:《かぐや姫の物語》的观看评论: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
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曹植《洛神赋》
所谓“神话故事”最显著的一个特点便是愿意赋予种种“奇异之物”以“不可玷污的神圣性”。或是“极善”,或是“极恶”,或是“极美”。这种极端不仅仅表现在程度上,更是体现在一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宣称,一种“无形的障壁”上。而这种障壁,便在一定程度上隔绝了人与人,人与大地间的距离。
“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悃。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哪怕是秦舞阳这样的,已经在燕太子丹的鼓舞下决心“驱除秦虏,恢复大燕”的人,一样会因为同为“人类”的秦始皇的阵仗而感到恐惧,这便是所谓“神圣性”的体现,即使秦始皇出生的时候并没有两道绚丽斑斓的彩虹和一颗光明星悬在头顶。
当我们谈论所谓“不平等”的时候,若是从自我出发,便需要同时与两种视角打交道。一是“某群体被歧视”,二是“某群体被奉若神明”。如果把“不平等”作为崇高的议题这点再消解掉的话,那么这一问题可以直接变成“贴标签的刻板印象”。比如法国人严谨治学,不允许哪怕0.001毫米的误差,俄罗斯人热爱和平,喜欢在雪地里种白菜,佛罗里达人总是安居乐业,兢兢业业之类。换言之,因为某些不是本人可控的原因,比如出生的时候头顶上出现两道彩虹和一颗光明星,比如大舅家孙女的邻居的三太爷爷的战友的儿子的妻子的闺蜜的外甥女是连环爱猫案的主犯之类,本人被以异样的眼光看待(比如大救星或者罪犯关系人),这便是一种所谓“不平等”。近些年,有关“不平等”中的“歧视”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张罪犯不连带影响,开始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开始主张拒绝肤色/性别/种族/家养哈基米数量歧视,这一方面的不平等现象已经得到了极大改善。
但另一方面,“神圣性”的不平等依然没有被消除。人们总是期望着身边的“大愚若智”“有大才”之人能够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顺带复活唐三的爱人。期望被一重又一重地夹在人的身上,让人离大地,社会与“活着”越来越远。当量变引起质变时,人也便被这种“神圣性”所排斥了。无可否认其中的一些人确实可以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但是另一些人成为了尼泊尔的库玛丽女神,在神圣的笼罩下度过了悲惨的人生。
如上文所述,辉夜姬便是这样的,被“神圣性”所笼罩的人中的一位。在来到人世时,砍竹农民便认为她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而农民夫妻之后更加确认了她是“上天赐予的公主”。如前对于所谓“神圣性”的简述,辉夜姬这个人物从生下来便不与他人平等。可以说,她自始至终都几乎未能摆脱这种不同于常人的“神圣性”。
高导在电影的前三十分钟很温柔地营造出了一处天堂。那是没有什么神圣性的幻影,她可以与乡间的孩子们肆意玩耍,无须顾及到自己“天赐辉夜姬”的身份。在那里她结识了电影的原创角色——舍丸。她与舍丸之间可谓“两小无猜,知根知底,青梅竹马,赢不过天降……”与舍丸的相识,友情,乃至最后的爱情,也便是辉夜姬与大地,与人间最紧密的连结。
有关所谓“人神之恋”,在中国的神话中其实也有不少涉及。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牛郎织女。虽然现在我们所听说的版本多为所谓“织女是玉帝的第七个女儿,洗澡时被牛郎偷拿了衣服,因此……”的版本,但是究其根本,原初版本的牛郎织女并未有如此跌宕起伏的情节。其来源多于诗歌,比较著名的有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和诗经·小雅·大东。南朝梁殷芸曾著牛郎织女之小说,原文如下: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衽。天帝怒,责令归河东,许一年一度相会。涉秋七日,鹊首无故皆髡,相传是日河鼓与织女会于河东,役乌鹊为梁以渡,故毛皆脱去。
姑且认为这是一个在前代有所影响力的牛郎织女版本吧。在这里,织女“业荒于爱”,所谓“神之失格”,故遭到了银河的无情分割。如果将这一故事以现代的话语扩写的话,那么应该是这个样子: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织女习所谓革命主义,言神权其压迫也,故觉天帝其恶,栓其于机杼,而不使其为人也。天帝存人心之善,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织女嫁后甚喜,尝人间情爱,赏人间花鸟鱼虫,而遂废织衽。天帝怒,责令归河东,许一年一度相会。涉秋七日,鹊首无故皆髡,相传是日河鼓与织女会于河东,役乌鹊为梁以渡,故毛皆脱去。太史公言:织女者,进步之女也。天界虽似美好,而实则为冰冷之地。织女求爱于牛郎,废织衽而成人,其善哉!望天下之宫女其习织女也。
倘若要从里面硬是“解出来”一点什么东西的话,那大抵如此。如果再举另一个人神相爱的例子,我会选择长恨歌。长恨歌的场景构建与竹取物语,或者说经过高畑勋适度加工的辉夜姬物语的景象是完全相反的,从描述中便可以看出: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唐玄宗与杨贵妃相见的地点是很明确的所谓“仙山”,场景描述也多为仙界之景。在这样的仙界中,杨贵妃早已远离尘世(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因此唐玄宗和杨贵妃可以在这里尽情地互相倾诉,立下山盟海誓。而与之相反,辉夜姬与舍丸始终都生活在大地上,是“辉夜姬降临到了大地”而不是“舍丸肩扛机关枪腰绑手榴弹率领游击队员二十五人奔向月球”。而无论是长恨歌还是牛郎织女,都是“男主人公”“飞升到了仙界”。
说回到辉夜姬物语的主题上。辉夜姬成为了居住在深闺里的公主,远离了山野,远离了自然的乡土,不能再撒野,不能再爬山。这时的辉夜姬感到了自己离“活着”越来越远,被禁锢在了宫殿里。她遥望着一百公里外的山野,发出了深深的叹息(Quote:勃列日涅夫曾经说过,每个五年计划都能让我们离目标更近一步)。与此同时,辉夜姬的母亲依然干着农活,做着菜,与大地生活在一起。这也便是辉夜姬血脉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电影的第一个高潮发生在五十分钟左右的位置。客人们求见辉夜姬,在父亲拒绝后认为她是“冒牌的公主”。她哭着奔跑了出去——她自认为已经远离山野,倘若再不被认同为公主,她在世间将会失去所有归宿。她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山野。原来的家人去楼空,旧时寻常百姓家,飞出王谢堂前燕。山林已经被摧毁,旧时的玩伴全部离开。辉夜姬自认为失去了乡土的归宿时,被砍柴的大叔教育到:“山还会复活,大家只是在等待春天。”
与其说“山还会复活”,倒不如说是“山始终没有死”。辉夜姬正如这不死之山,只是暂时地被困住了而已。她在那以后,接受了剃眉,开始练习各类的“公主事务”,至此,辉夜姬完成了第一次转变。
许许多多的文人都曾经对“自然”抑或类似的意象表达过赞叹。他们大多所说的便是“尘世何其污浊,我要超脱,我要超然世外!”但很可惜的是,不管是困于生产力的关系,还是因为人本身就是社会性动物,试图“超然世外”的尝试往往是失败的。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便是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描述了一幅壮丽的自然主义画卷,用超然于世界之外的精神丰盈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但是在另外一些人的记述下,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似乎还有另一幅景象:“每到开饭点的时候,梭罗便会端着他的碗,插到开饭队伍的最前面。”若是超然于世界之外,倘若没有御风而行或者平地起高楼的魔法,人注定会被困于生产之中,也就失去了“精神充盈”的可能性——我越发觉得,《哈利波特》系列里不能凭空变出食物的魔法设定是十分优秀的。而于此,辉夜姬选择了另一条路——不再执着于所谓“尘世是痛苦的,我要超脱”,而是坚强地活在世间,甚至不是“即使有很多痛苦我也要活在世间”——她来到了另一种境界:存在无需意义,仅仅是存在。这也就是辉夜姬不同于以往故事的最重要的一个点。
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五个皇子求婚的桥段了。原作竹取物语借“聪明美丽正义”的辉夜姬与“肥胖丑陋愚蠢爱夸海口目中无人不懂真爱喜欢虐猫喜欢被四爱玩原神星铁开盒米黑”等等十八般罪状叠满的皇子,表达了对封建社会的强力批判。春天到来之后,五位皇子各自去找寻宝物,辉夜姬也在活着中迎来了她的春天。
辉夜姬与舍丸的再度相逢便是发生在春天。此刻的舍丸已经成家,并且因为贫穷沦落到偷鸡。即使如此,辉夜姬仍然把舍丸看做了自己的“血脉中的存在”。只是这时,她在活着之外,被赋予了“辉夜公主”的身份,因此无法以“小竹子”的身份回应舍丸。故事的第二个高潮在这场变故后到来——那便是五个人的礼物。
辉夜姬物语的主题之一,便是“公主的罪与罚”。前两个求婚者花掉了自己全部的家产,去制作了一个看似昂贵的伪物。第三个人真心去求取虚无缥缈之物,结果无功而返。这三个爱着辉夜姬的人,最终都没有能够与辉夜姬修成正果。第五个人更是为了辉夜姬而摔断腰骨,最终去世。辉夜姬认为因为自己的任性,因为自己的“活着”,造成了五个人的不幸。她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开始认为“我也是假的”。她开始回绝帝命,宣称“我将自尽”。这也便是公主最终被要求回到月亮上的“罪”——不愿再在世间活着,而是幻想回到天上能够将自己拯救。而随着分别的时刻来到,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这宗罪,虽然为时已晚。
辉夜姬在哭诉中提出了两重愿望,一是“活着”,二是“不成为任何人的依附”。其中或许还夹杂着其他因素,比如“不想伤害他人”之类,不过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寄托于出世-入世对立,寄托于上天拯救的辉夜姬终于意识到了神的拯救的虚无缥缈,神性也在这里彻底崩塌。辉夜姬挣扎着想要获得幸福。她最终还是没有获得幸福,最终还是“伤害了许多人”(虽然我个人而言有点想给她父亲一巴掌,不过还是免了吧),但是她也就此终于意识到,挣扎着,便是活着的证明。无需所谓的苦难叙事,无需所谓的“超然世外”,活着便仅仅是活着,并无什么其他的释义。她记起来了舍丸,这她与乡土的唯一联系。因此她才会去与舍丸享受一日的幸福,切实地“活着”。无关乎情爱,无关乎NTR。她仅仅是再一次过上了小时候上山抓鸡采蘑菇的生活罢了。
最后的分别场景上,所有的“动机”终于汇集到了一起。第一点是那首民谣——它是辉夜姬直到最后才意识到的,她与土地的另一个联系。一是辉夜姬对于人间的总结:“这里根本不污秽!”至此,文人们的“超然”空中楼阁终于彻底崩塌。辉夜姬也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她与“活着”的距离有多远?
其实辉夜姬一直在活着,她与活着间从未有过距离。草木,花鸟鱼虫,人情,即使有所谓“丑恶”的一面,却依然散发着各自的光辉。所谓“美丽的自然”的谎言也终于被戳破。
倒不是说倘若世间仍旧有污浊之物,我们依然要全盘接受。但是辉夜姬无疑用她的泪水告诉我们,“活下去。”活着便是对“尘世污浊”的反抗,也是对世间花鸟鱼虫的喜爱。我们无需文人般超脱的所谓“美好”,也无需神性的拯救。披上了五彩霞衣后依旧流泪的辉夜姬,便是最好的证明。她回到了月亮之上,但是她再也不复是认为“尘世痛苦”的“神”,而是终于成为了完整的,活着的人。
请让我们在此刻重新回看文章开头的那段引文。“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在此,我们终于可以对这段话作出最铿锵有力的回答:“虽人神之道殊,复良会之永绝,然存世而思之,何惧洛水之别?”
至此,从天上降下的,充满神性的辉夜姬终于变成了完整的人。她或许依然有着所谓“神圣性”的隔阂,但她自己的双脚已经踏上了大地,并且永远不会从这大地上移开。以此,我们也终于达到了“活着”的一种终极境界。
这世间并不哀伤,有着美好的花鸟鱼虫,还有人情味。
而辉夜姬,也从未远离这花鸟鱼虫,从未远离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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